“贵妃娘娘,”晋眉叫了一声,离了椅子,跪在地上。开始哭诉,“您知道的,太子仁厚,多大的委屈都憋在心里。南京的一应怪事都查出了眉目,可他一句都不和皇上说, 皇上虽已知情,是不是要他个态度我不知道;启送母后灵柩,多么庄重的事,遭了折辱, 他不说;皇上万里远征,风刀雪寒,体谅皇上的艰辛,遣使怎会误期?个中曲折他也不说; 总有人动用皇太子乘舆,明眼人一看便知,可偏偏有人就借、就用,用过就扔。早上听说, 状子又告到了皇上那儿,说皇太子无视皇恩,乱扔金辂。还有前日的投毒,还有这午门的 榜文,还有……莫不是要置他于死地吗!娘娘,这朗朗青天还有公理吗?”

王贵妃动情地点点头。虽已初冬,阴冷阴冷,但听着太子妃的叙述,她的浑身热血沸 腾,没有一点点寒意。高煦所为,她早就看不惯了,但身在内宫,外朝的事说多了皇上会反感的,这一次,她下了决心,就是自己以干犯律法被治罪,也要把太子的委屈说出来。 内心的一团火,表现在神态和言词上,却是出奇的镇定和平静。

“闲来无事的时候,”王贵妃起身将晋眉扶起,落座,“咱也看了一些闲书,有这样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事做多了,老天也不会放过的。我是苏州人,在海边长大,幼时的风雨如晦之日,看到一排排巨浪铺天盖地般掀起,害怕极了,但后来发现,巨 浪之后就是死一般沉寂了。我说呀,现在该是巨浪最高的时候,死寂很快就会来了,这叫物极必反。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费尽心机也枉然。你的‘苦水’我一定委婉倒过去。皇 上多么精明的人,一些事,我猜他早看透了,孰是孰非,已很清楚,只是碍于什么事情, 暂时深藏于心罢了。越是此时,我想他越想听到真话。”

张妃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流下来。皇太子面前,外人面前,干练洒脱,何曾见她愁过?总把一脸灿烂的阳光洒给别人。她和王贵妃相得甚宜,虽心心相印,但“忌讳” 太多,从未袒露心声。若没有今天的场景,有些话或许一辈子深藏于心。今儿有了贵妃的旨意,她不再迟疑,多年来久闷于心中的委屈嘤嘤戚戚全部倒了出来。

僭越、私募军卒、捶杀兵马司指挥使、投毒等大多数事,王贵妃并不知道,就说前些年寝殿麝香,她腹中剧痛、盛寅妙手回春之事,却不知御医袁宝等为何误诊、险些将她置于死地,更不知高煦要在御药房做手脚,不是盛寅精明细致,到御药房亲自取药,她恐怕早不在人世了。

日头落山了,一幕怪模怪样的彩云像一条长长的蛇游走在西天的暮霭之上,山那边的缕缕阳光还在喷薄着,射出万道霞光,看来,黑幕是遮不住了。

“臣蹇义、袁忠彻参见太子殿下。”距高炽的卧榻五、六步远的地方,二位大臣一起跪禀。 见有人来,太子灰白的脸上顿时充满惊恐,嘴里嘟囔着什么,下意识地往被里缩,两手紧捂住乱蓬蓬的头。 张兴请二人起来,命人搬来椅子靠床前坐了。谁知,太子突然错愕地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一把把锦被蒙在头上。 蹇义无奈地摇摇头,袁忠彻却看出了原委,心中道:“太子爷啊,半是心病半是妄啊!” 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无法搭话,安慰了几句,无非是保重身体、重任在肩一类的官话,此后再无话可说。袁忠彻站起,目视前方,挥动衣袖,做“法”一般,然后收身出 去,二人便往武英殿走来。

“这节骨眼上,太子爷一病不起,难道是天意不成?” 袁忠彻当然明白蹇义所说“节骨眼”,但宫里耳目众多,也不便挑明,左右看看无人,悄声道:“大人所言甚是,太子卧床未必不是好事,外间纷繁扰攘,冷箭迭发,他在床上, 一可养精蓄锐,麻痹对方;二可唤回皇上的父子之情。你我前来就是实证。依我看,或可 是大司马金公的谋划,将计就计,以逸待劳。金公人在病中,也难免操劳之心!”

蹇义怔了一下,仔细回忆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不置可否,这一点他还真没有悟透。同为东宫辅臣,金忠可以不顾一切,力保太子,比较而言,自己就欠缺了些,却又无计可施。 这个袁忠彻,平日接触少,但看人看事一针见血,襟怀坦荡真和乃父一点不差。

蹇义又侧头看了看这个身形高大却又很不简单的袁忠彻。他的面部棱角分明,五缕长髯飘在胸前,虽然是小杂花青袍的六品官服,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他不仅身材、 长相和父亲袁珙十分相似,且在为人处世方面更和父亲一样,这样的人,足可以言心语, 托大事。

袁忠彻话已点破,纵然太子不喜欢他,但他心在太子是不容置疑的。 “静思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助太子一臂之力吗?”蹇义平时只叫他的官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如今叫了他的字,听着亲切,又有重语相托,袁忠彻心中一股暖流顿涌。 自和父亲袁珙以相术在燕邸得幸,如今任尚宝司丞,总感觉与其他大臣有一种隔膜,尤其是部院堂官,担心被大家看不起。父亲去世后,他的这种孤单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今 天,很偶然的机会,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堂堂的二品大员这样称呼、且又有大事邀讨, 一下子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于是,袁忠彻便想着借蹇义之口亲近太子。待前面的两个小内侍打了招呼匆匆走过,趁机表白:“天官大人也知道,太子衔恨于我和盛寅,宫里宫外都知道,连我都莫名其妙, 始终找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前些年,盛寅几乎舍命救下太子妃,但也不能使太子释疑, 东宫的大事小情仍不许盛寅参与,弄得盛寅好不尴尬。太子面前,我虽也是个难堪的角色, 但苍天可鉴,我的这颗心是皇上、是太子的,一会儿见了皇上,我们只这般、这般去说, 管保皇上收了午门的榜文。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太子的病一好,以后诸事就顺当多了。” 他小声嘀咕着,说得蹇义不住地点头。

永乐陷入了即位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抉择的痛苦中。 靖难那会儿,建文帝用齐泰、黄子澄之言,使用反间计,想搅乱燕王的内部。齐泰以皇帝的名义,秘密给留守北平的高炽写信;又令人密报出征在外的燕王,说高炽和朝廷有 频繁的书信往来。老营岂能有丁点闪失?燕王接信正在猜忌之时,亏得辅佐高炽的道衍、 顾成识破了朝廷的奸计,信未启封,连同朝廷的送信人一起押到军前交燕王处置。

永乐称帝后,每每因事看不惯高炽时,都会想起那个反间计,设若高炽的人晚到一天, 设若当时杀了高炽,还会有今天的皇储之事让他这样痛苦地纠结吗?其结果,也就没有了 太子妃张晋眉、好圣孙朱瞻基的光彩照人。

十几年来,高炽虽过错不断,却没有一个堂皇的理由能够将其废黜,南京、北京的大 案、要案,都是汉、赵二王在搅和着,一些奏高炽的折子,都那么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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