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炽、晋眉夫妻二人的话不幸而言中。皇上不是宣布,而是把一纸“皇太子监国期间处分事宜一律废止”的榜文张贴在了人来人往的午门外。到底他是怎样打算的,无人知晓。 上朝下朝的官员,进宫觐见的地方官员,远道而来的贡使,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张贴在醒目位置的榜文,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猜度着榜文的意图,猜测着皇上的意图。上一次张榜大概是在前年的正月吧,那是敕谕朝内外衙门的大小官员,治兵者要爱恤兵士,理民者要爱恤百姓,敢有盘剥者严惩不贷。今天又是甚呢,是专晒皇太子的榜文。

北京的那一跤,金忠摔得不轻,摔到头骨,又勾起了老病,回南京后一直在家卧床, 一听说此事,焦躁万分,头痛欲裂。杨士奇见了榜文,却不知如何向皇太子说清。这样的大事,不说也不行。皇太子轻易不到午门,见不到,还是小太监吴诚跟他细说了。这一说不要紧,高炽两眼发直,浑身僵硬,竟一下子昏厥过去。

太医院使陈克恭急匆匆赶过来,救治了小半个时辰,醒了,仍是痴痴呆呆,语无伦次。 抬回寝宫后,茶饭不思,面色青蓝,人很快消瘦下来。不用皇上逼着,兀自就减肥了。病中的金忠勉强支撑着,分别给皇上和皇太子各写了一封信,这面劝皇上早释疑雾,那面劝皇太子赶快好起来。杨士奇三天两头来看望,却也没了主意。皇太子妃张晋眉面上哭哭啼啼,心里却十分沉着,料是急火攻心的虚妄之症,不会危及生命,遂将计就计,三番五次大张旗鼓请御医诊治,换了一拨又一拨,七八天下来,除了皇太子不待见的盛寅,顶尖的御医几乎都来过了,总不见好转。

晋眉要做的,就是造声势,造一个皇太子病重的声势,看看父皇有什么反应。 连续十几天卧床不起,魂不守舍的胡言乱语,加之御医们的来往穿梭,小太监飞也似的报信,永乐也有些心焦了。毕竟是骨肉至亲,爱之深而恨之切,左思右想,自己也不便 登门,遂委托吏部尚书蹇义、尚宝司丞袁忠彻前去探望,真病假病一探究竟。这两个人, 一个是东宫辅臣、人所共知的大老实人,一个是袁珙的儿子、子承父业的相士;前者和太 子关系极近,后者却是和御医盛寅一样,被太子莫名其妙衔恨的人。永乐安排此二人前往, 也算是动了一番心思。

“儿臣见过贵妃娘娘。”皇太子妃张晋眉来到贵妃王秀娥的长安宫,跪行大礼,王贵妃忙上前扶起,笑吟吟道:“太子妃如此大礼,我可担待不起呀。”说罢,拉着张妃亲姐妹般落座,丢了个眼色,贴身女官沈星儿招呼着宫女、太监都出去了。

两人虽差着辈分,年龄也差了十几岁,但脾气秉性相投,晋眉入宫的近二十年,除了徐后,就是和王贵妃来往最多了。徐皇后去世,王贵妃摄主六宫,内廷里增了不少事务, 外间,连皇太子心中的苦水也时常找她倾诉,纵不是亲娘,也把她认作亲娘了。她本来身体就弱,又每日事务纷繁,焉能承受?便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沈星儿拔擢为宫内女官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任正五品尚宫,连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等六司局的事也一并问了,便轻松了一些。但沈星儿毕竟是宫女,许多事情还要报贵妃决断,不胜其烦。因见张妃年轻干练,便找来做事,果然名不虚传。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谈笑间便把个后宫调理得井然有序。王贵妃自然高兴,且时时在永乐前提起,皇帝对这个儿媳更是刮目相看了。

“冬日暖阳,眉黛春山。贵妃娘娘气色甚好,好些日子都不曾见了。”张晋眉恭维着。 王贵妃脸上微微一红:“皇上一去两年,大漠奏凯,圣驾回銮,万民同欢,姐妹们高兴得不得了。只是,皇上回来,一直沉着脸,我岂不知什么原因?前日到我宫中,我劝了半日,才有些喜色。我虑着,得让皇上高兴,昨晚,还是在我这儿,给皇上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

王贵妃说着,满面春风,似乎还陶醉在那场特别的晚宴中。其实,永乐如山如磐的心事缠着根本兴奋不起来。而众嫔妃在王贵妃带领下,轮番把盏,满堂粉黛,满座娇声,连永乐的第二贵妃——一向骄傲任性的张贵妃也十分配合。几杯酒下肚,六宫粉黛,满面桃红,更加漂亮,皇帝有些眼花缭乱。

他本来酒量不大,四五杯下肚,已微有醺意,但妃嫔们久远天恩,满脸喜色,娇嗔敬 酒,由不得他不喝。又是几杯酒下肚,眼见着皇上的脸涨红了,王贵妃、张贵妃便来护驾。 又是饮酒,又是挡酒,你来我往,推推让让,好不热闹,虽是孟冬,却一片春意浓浓。王贵妃把握时机,尽欢而散。永乐哪儿也没去,就宿在了她的长安宫里。

王贵妃说的动情,眼中迸出泪花。她端庄贤淑,美而不俗,年近五十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就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质地柔滑,不仅外观光亮照人,内里也着实坦白亮丽。 她主政六宫,和徐后一样,把仁爱放在第一位,于拨弄是非之辈从不手软,因而宫内和睦相处,烽烟不起,让永乐省了一大块心。她又不会摆长者的架子,所以和皇太子妃等晚一辈女人们也相得甚欢。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不待见汉王,故皇太子的事是她关心的一件大事,常常拐弯抹角给皇上吹枕边风,于淡淡中尽吐微言大义的分量。

徐皇后、权贤妃辞世,王贵妃成了永乐在宫中唯一可以倾吐心扉的女人。

“能让皇上高兴,真是件不易的事,亏娘娘想的出。”晋眉又是感慨,又是称赞,思忖着皇上高兴的成分中有多少是有益于太子的,思忖着自己满肚子的话该如何向皇上信任的贵妃说起,再由她于委婉中转达皇帝。唉!她心里长长一个叹息,皇上莫名其妙的沉郁和不快,皇上喜怒不常的脾气和秉性,皇上每一个难看的脸色,皇上每一个不利太子的举 动,都像在剜她的心。那要是自己的父亲,她一定会跑到他跟前,不顾一切地把是非曲直 说清楚,把汉王的所作所为说清楚,可,不是,父亲张麒在她受封太子妃的第二年就去世 了。今天,他面对的是公爹,是皇帝,前有《大明律》挡着,后有礼教纲常不许,任何一 点点出格的举动都会招致夫君的致命之灾啊!

汉府疯狂到极点了,居然在太子最低落的时候着人投毒,待她回身再找那两个小内侍 时,却已服毒自杀了,好干净利索。最近又听说,金忠和杨埼的府上都进了刺客,却没能得逞。她想亲自到武英殿找父皇去说,碍于那纸榜文,又止步了。攒到一起吧,她早已想好,一旦夫君有难,她就会破釜沉舟,仗着以往父皇的看重,一定去说,和盘托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愤懑,死而无怨。但今日,这个“难”还算是压城的黑云,还不是压顶的泰山, 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想办法周旋,到王贵妃这儿来,就是她百计中的一计。

她说:“母后病逝,贵妃娘娘便是母仪天下的第一人,皇上依靠,皇太子依靠,宫里宫外多少人景仰,诸事缠身,乍一想起,扯个闲话都不敢了。”

“再这样说,可要掌嘴了。”王贵妃嗔怪,“同一屋檐下,我们情同母子,义同姐妹, 扯闲话、拉嗑子,说什么不成?既不是朝堂,又不见命妇,就是往开了说,宫中的这点人、 这点事,又有多少可说的?所以,外间传进来一点事都觉得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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